杨时潮不理会萧孚泗,只管对着曾国藩施礼道:“下官给大人见礼。”
曾国藩一笑道:“杨时潮,我把你请到公堂之上,你该知道我要问你何事。你把顶戴自己摘下,然后跪下。我问你什么,你要说什么,不许有隐瞒。你听清了吗?”
杨时潮施礼道:“大人说这话下官听不明白。下官的顶子是皇上家赏的,皇上家不摘,我自己不能摘,您老也无权摘。”
曾国藩一拍惊堂木,冷笑一声道:“杨时潮,你还敢嘴硬!本大臣若无确凿证据,岂能把你请到这里?萧孚泗,把他的顶戴摘下、官服扒掉!”
萧孚泗未及曾国藩把话说完,已经挥起一拳把杨时潮打倒在地,然后顺手摘下他的顶戴,扒下他的官服。萧孚泗拖起杨时潮道:“你乖乖地跪下讲话。敢不老实,我扭断你的大脖子!”
就在此时,曾国藩却猛地愣住。原来只见杨时潮满嘴流血,声息皆无,分明已经咬舌自尽。萧孚泗一见杨时潮的情形,不由大叫道:“俺下手没这么重啊!”
曾国藩沉思了一下道:“这与你无涉,想来是他自知死罪难逃,分明是畏罪自杀。孚泗,你派人到按院衙门把仵作请来,详细察看一下死因。”
曾国藩话毕走出公堂,进了签押房。
他在签押房呆坐了一会儿,正想起身去书房拿卷书来看,亲兵营什长李臣典同着一名巡抚衙门的候补道却急匆匆走了进来。
施礼毕,候补道说道:“曾大人,抚台大人请您老带着杨知州杨刺史速到巡抚衙门去一趟,说有急事相商。”
“什么?”曾国藩一愣:“老弟是说杨时潮?”
候补道小声说:“大人想来还不知道,杨刺史刚被湖北青抚台保举成四品知府,圣谕着他速赴扬州帮办粮台转运。他这回可是真发迹了。朝里有人好做官,这话何等千真万确!”
曾国藩用手下意识地摸了把胡子,说道:“好,本大臣知道了。老弟回去转告抚台,我就过去。”
候补道走后不久,曾国藩同着亲兵乘轿来到巡抚衙门。到了签押房,与骆秉章互相礼过落座,骆秉章道:“让杨时潮也进来吧。上头刚刚赏了他四品知府衔,着他赶快到扬州大营帮办粮台转运。”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说道:“有件事情我正要通报。杨时潮啊,他可能不能去扬州了。”
骆秉章吃一惊:“为什么?发审局和巡抚衙门都无权截留上头明谕指分的人哪!他现在可是扬州大营帮办粮台转运啊!”
曾国藩皱了皱眉道:“这些规矩我都知道。可杨时潮,他通匪呀!在岳州,他几次把军情泄露给长毛,陷我湘勇于被动。若非我早有觉醒,湘勇岂能这么顺利地回省?这个杨时潮……”
骆秉章瞪大眼睛道:“曾大人,莫非已经掌握了确凿证据?这个杨时潮又非比其他人,他在京里可是有靠山的!”
曾国藩道:“这些我也知道。可这个杨时潮,的确通匪呀!”
骆秉章断然道:“曾大人,如果发审局的的确确掌握了他通匪的证据,本部院赞成您马上把他缉拿严加审问。若不然,您就立即放他赶往扬州去。”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可这杨时潮,他当真去不了扬州了!他已经畏罪咬舌自尽了!”
骆秉章一听这话,忽地站起身来,不相信地问一句:“曾大人,您可不要乱开玩笑!籲门从小胆子便小,是不经吓的!上头追问起来,您让本部院如何回答?”骆秉章话毕,痛苦地闭上眼睛。
曾国藩道:“抚台大人容禀,他杨时潮确实通匪呀!”
骆秉章气愤地瞪大眼睛问:“人证呢?物证呢?您什么都拿不出,还一口咬定他通匪!涤生啊,我湖南从打设立发审局,您弄死了多少人哪!一抓五十人,您审都不审全部处斩;一抓二百人,您照样审都不审全都砍头。您知不知道啊,现在天下人已经记不得曾侍郎是谁了,倒都知道湖南有个曾剃头……”
曾国藩蓦地眯起双眼,一字一顿说道:“骆抚台,您在说些什么!”
骆秉章一见曾国藩真动了气,只好摇了摇头道:“您也不要生气。本部院适才说的话,并无恶意。您听就听,不听便罢。杨时潮这件事,您自己去跟上头解释。设若上头追问下来,本部院只有三个字:不知道!”骆秉章话毕端起茶杯:“曾大人,本部院就不送了。”
曾国藩很无奈地站起身来,一边整理衣冠,一边说道:“这件事本大臣会跟上头解释。还有一事要跟您老言明:湖北已解严,长毛大股窜扰安徽、江西。江臬司已将留省楚勇调走,我已札委杨载福会同愚弟事恒在湘乡增募一营补充。”
骆秉章不耐烦地说道:“团练的事本部院不干涉,只要朝廷同意。”
曾国藩在心里暗暗长叹一声,只好步出巡抚衙门。
到了发审局,按院的仵作早已将杨时潮的死因查明,确系咬舌而死。
曾国藩让差官把杨时潮的死因卷宗放进柜里锁好,便让人铺纸研墨,开始写折子向朝廷奏明此事及杨时潮的通匪经过。
尽管曾国藩严密封锁消息,但杨时潮不明不白死在发审局大堂之上这件事,还是很快在省城传扬开来。是日晚,曾国藩的折子刚刚发走,实授云南布政使署理湖南布政使徐有壬,气势汹汹闯进发审局签押房。一见面,未及曾国藩起身,徐有壬已用发抖的语调说:“曾涤生,你如何不问青红皂白便把杨时潮给弄死了?司里已向抚台告了假,您马上收拾一下东西,你我二人今晚就动身去京城打官司!”
一见徐有壬来头不好,曾国藩不由心头一跳。连忙起身,吃惊地说:“徐藩台,你如何气成这个样子?有什么话,但请坐下来说。”
徐有壬凶狠地坐下,冷笑一声道:“曾大人,你可是做过堂官的人,到底敢不敢与司里进京去见皇上?”
曾国藩皱着眉头问道:“徐藩台,这话从何说起?你与杨时潮到底有何渊源?一不问事由,二不看卷宗,一进来就大吵大闹,把发审局当成了什么所在?”
徐有壬道:“司里与杨时潮是何渊源您先不要问,司里只问您一句话:杨时潮乃朝廷命官,你一无人证,二无物证,三无旁证;既不向巡抚衙门通报案由,亦不向朝廷请旨,安个罪名抓起来就把他打杀了!发审局是个什么所在,您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
曾国藩端起茶碗喝了口茶,但并未把茶碗放下,用手举着说道:“杨时潮这件事,本大臣已向朝廷拜发折子。本大臣是不是乱杀无辜,您徐藩台说了不算,本大臣亦无有向您解释的必要。本大臣还有公事要办。”
徐有壬蓦地瞪圆眼睛,大声道:“曾涤生,在湖南,就是抚台大人同本司讲话,也要客客气气。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本司就坐在这里不动。看你敢把本司怎样!”
曾国藩双眼一眯,大喝一声:“徐有壬,你放肆!发审局乃我湖南团练大臣办案所在,你再敢无理取闹,本大臣就敢上折参你!”曾国藩话锋突然一转:“徐有壬,本大臣念你有一把年纪,处处让着你,而你又是怎么做的?你至今不过一省藩司,本大臣想参你,还用特意寻找理由吗?你不要忘了,曾涤生这个团练大臣,是可以专折奏事的!”
这时,一名亲兵突然走进来,先对徐有壬施了一礼,然后对曾国藩禀道:“大人容禀,刘什长要见大人。刘什长说,您老交办的事,已经办妥帖了。”
曾国藩对亲兵说道:“让刘什长把人交给萧孚泗。传本大臣的话,大堂伺候。”亲兵答应一声走出去。
曾国藩冷笑着对徐有壬说道:“徐藩台,你不是想看杨时潮通匪的证据吗?请随我到大堂去见一个人。”
徐有壬用鼻子哼一声道:“见就见,哪个怕您不成?”
博弈湖南官场,曾国藩功亏一篑
大堂已布置齐整,文案、站堂亲兵,无一缺少。两名亲兵很快把一人带到堂前跪倒。你道是何人?却原来就是多次为杨时潮给太平军传递密报的水上漂。
曾国藩说道:“堂下人犯,报上名来。你放着良民不做,却充当长毛细作!本大臣问你,你为长毛递过几次军报?究系何人指使?你要从实招来,不得有丝毫隐瞒,本大臣自会从轻发落于你。如若不然……”
堂下亲兵一齐大吼:“讲!”
水上漂抬头望一眼曾国藩,忽然冷笑一声道:“曾剃头,别人看你是老虎,别人怕你,爷不怕你!你能把爷怎的?”
曾国藩点头笑道:“好一条汉子!你绰号水上漂,定是水上功夫甚是了得。只要你迷途知返,说出背后指使你的人,本大臣肯定能保全你的性命。”
水上漂哈哈大笑道:“曾剃头,你说的话现在全湖南都没人相信。你以为俺就能相信你!”
曾国藩仍不急不恼,用平和的语气说道:“本大臣向来言出必行。”说罢不再言语,当堂命人铺上一张公文用纸,提笔在上面写了几句话。曾国藩转脸对徐有壬说道:“徐藩台,愿不愿意做这个中人?您老若愿意,就在下面具个名。”
徐有壬接过一看,见曾国藩在纸上写道:“岳州水上漂为养家糊口,误入粤匪,情非行已。帮办湖南团练大臣曾,向水上漂允诺,只要如实讲出粤匪奸细真名实姓,定当保全性命,从宽发落。”
徐有壬看后在犹豫不决。水上漂这时对徐有壬说道:“你这位老大人,俺想知道曾剃头在上面写了什么?你应该念与俺听。”
徐有壬抬头看一眼水上漂,缓缓说道:“水上漂啊,本司可以把曾大人立的字据念给你听,但你须向本司保证,不能胡说乱说,尤其不能冤枉好人。”
水上漂此时却发出一声瘆人的大笑,旋说道:“你们自己玩吧,爷要先走一步了!”话毕,不待身边的亲兵反应过来,便一头栽倒。
曾国藩情知有异,双眼一眯,猛地便站起身来。但此时的水上漂已经一头栽倒在地,口里眼瞅着流出殷红的鲜血。亲兵慌忙拉起水上漂看时,已然气断身亡矣。曾国藩很无奈地低语了一句:“肯定又是咬舌自尽!”
徐有壬脸色苍白,满面诧异。曾国藩皱眉说道:“派人去按院衙门请仵作过来验尸吧。”一亲兵答应一声走出去。
曾国藩转脸对徐有壬道:“徐藩台,杨时潮也是这般咬舌自杀!他们若清清白白,如何要自尽?因仵作马上就到,亲犯的详细死因,一问便知。本大臣就不奉陪了。问完话,请到签押房里,把你与杨时潮之间的关系,细细写出来。这件事,本大臣要据实奏明圣上。”
徐有壬在堂上大叫道:“曾涤生,你疯了不成?听你的口气,你竟然要审一省藩台?”
曾国藩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只要有通匪嫌疑,不要说一省藩台,就算是一省巡抚,本大臣也敢审!”
徐有壬猛地站起身,手指曾国藩的背影大叫道:“反了!反了!……本司请部院来跟你理论!”
徐有壬大步走下公堂,气冲冲地向门外闯去。两名亲兵抢前一步拦在前面道:“大人慢行。曾大人有话交代下来,您不去签押房见他老一面,是不能就此走的!”
徐有壬瞪起眼睛大吼道:“放肆!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拦本司的路!”两名亲兵不急不恼,只管笑着挡在前头,并不把路让开。徐有壬登时气得浑身乱抖。
“放肆!”
门外忽然响起雷鸣般的一声怒斥。随着话音,骆秉章顶戴官服大踏步走进门来。
徐有壬循声望去,登时心花怒放。
骆秉章、徐有壬二人被亲兵引进签押房。曾国藩正坐在案头喝茶,一见骆秉章走进来,急忙起身见礼。
新茶摆上,骆秉章更衣坐下,眼望着曾国藩问:“曾大人,您老怎么把徐藩台气成这样?”未及曾国藩讲话,骆秉章又对徐有壬道:“徐藩台,您老先回衙门歇息歇息。待本部院问明原因,自会还您个公道。”徐有壬无奈,只好站起身来,冲骆秉章点了一下头,低着头走出去了。
曾国藩阴沉着脸坐下。
骆秉章说道:“曾大人,您可能不知道,您杀的那个杨时潮,是徐钧卿夫人的一个本家远房亲戚。他该叫钧卿一声姑父。听说杨时潮不明不白地死了,徐钧卿自然发急。这件事啊,您就不要深究了。”
曾国藩抬头刚说一句“骆抚台”,却被骆秉章打断:“曾大人,您不用再说了。找个时间,本部院把您和徐钧卿请到一起,把话说开也就是了。本部院此来,还有重要的事情要与您商量。本部院刚刚收到张制军的一封急件,言称朝廷有调江岷樵赴江南大营帮办军务之意。据张制军讲,若楚勇离鄂,不独湖北空虚,连湖南也大可有虞,着本部院提早想办法。”
曾国藩急问一句:“您老是怎么想的?”
骆秉章道:“您已着令弟事恒增募一营湘勇,算起来,也不过五百人,但还是兵力过单。若长毛突然掉头回犯,根本不能御敌。本部院思来想去,决定再增募一营湘勇,或许于事有补。”
曾国藩沉思了一下说:“就目前论之,也只能如此。好,我现在就行文朱县令和事恒,着他们再增募一营。”
骆秉章摆摆手道:“本部院已派快马赶往湘乡,札委国子监生邹叔绩来办理募勇的事。”
曾国藩一愣,马上道:“也好。叔绩在湘乡素有名望,着他办理此事,当胜事恒几倍矣。”
邹叔绩即是国子监生邹寿璋,年岁与曾国藩相仿佛,但并不是很优秀的人。他的监生也不是凭能力考取来的,而是用四百两银子捐的,为的是能参加乡试。很显然,骆秉章是想绕过团练大臣曾国藩,直接札委邹寿璋募勇。曾国藩口里不好说什么,但心里已对骆秉章蓄了老大一个不满。朝廷已有明旨,湖南但凡牵涉团练的事,均由曾国藩定夺,督、抚不可掣肘。曾国藩心里非常清楚,骆秉章开始插手团练的事,湘勇在长沙的日子会更加不好过了。
又谈了几件其他的事,骆秉章才离开发审局。
但当晚,曾国藩却接到巡抚衙门抄送的一道加急圣谕:
湖广渐趋平稳,粤匪大队尽扑犯江、浙、皖。湖北按察使江忠源着帮办江南大营军务,统带楚勇,疾驰江宁助剿,以期于事有补。钦此。
江忠源的一封快函,也在同一时间摆到曾国藩的案头。
在信里,江忠源先向曾国藩通报了一下自己帮办江南军务的事,然后才委婉地向曾国藩提出,朝廷命其帮办江南军务,看好的是他手下的二千名楚勇。但若赴江南,仅凭二千人又不能成就“剿贼”大业。江忠源于是向曾国藩提出:请其代募三千名楚勇,由信得过的人管带赴鄂,统一赶往江南。信末,江忠源向曾国藩透露,自己的两个弟弟忠浚、忠淑也有报国之志,如有可能,可随时随地招之。
曾国藩一笑,当即含毫命简,给宝庆府知府魁联发咨文一道,以军务所需,命其从速招募三千勇丁,交江忠浚、江忠淑管带赴鄂。若有迟延,定当严参不贷!
咨文交快马送走,曾国藩又给江忠源书私信一封。
当日晚饭后,彭玉麟、杨载福、曾国葆三人统带募齐的一营湘勇赶到长沙。
闻报,曾国藩派人飞传大令,命刚到省的这营湘勇不许进城,就近在长沙南门外驻扎、操练;曾国葆、杨载福二人随营料理,彭玉麟可进城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