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今岁在省,于武员中赏识塔将,实以今日武营习气,退缩浮滑,恬不事事,骄蹙散漫如抟沙者之不能成饭,太息痛恨,求如塔将之血性奋发,有志杀贼者,实为仅见,以是屡加器许。此外亦乏亲信之人。至国藩所不许者则有口同斥,千夫共指。论者或欲混黑白而颠之,齐巨履小履而一视之,则褊浅之衷,实不能平。今日天下之变,只为混淆是非,麻木不仁,遂使志士贤人抚膺短气,奸猾机巧逍遥自得,安得侍坐函丈,痛哭而一倾吐也!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书札·与吴甄甫制军》
亲写奏折,曾国藩要一箭三雕
忙完这些,已是夜半时分,曾国藩却着人专把彭玉麟请到签押房喝茶。礼毕,亲兵摆茶上来。曾国藩与彭玉麟更衣就座,曾国藩小声问道:“雪琴,我交代给你的事,可曾办出眉目?”
彭玉麟一笑道:“我那位在督标供职的老友已打听清楚,发审局被砸毁,全系鲍起豹和清德背后指使。不过是想把湘勇挤出省城罢了。”
曾国藩沉吟着说:“看样子,我们是该及早寻到一个退路。雪琴,如果离开省城,你以为我们驻扎在哪里比较合适?”
彭玉麟小声问一句:“大人,您老还准备练水勇吗?”
曾国藩很肯定地说:“这是迟早都要办的事。雪琴,莫非你已胸有成竹?”
彭玉麟道:“如果您老下决心创办水师,那么,我们湘勇的最好驻扎之地,就非衡州莫属!大人试想,衡州地域和水域都很宽阔,目前又是全湖南最平静的地方。在衡州造船和募勇,都少长毛和当地匪徒袭扰。何况,刘大人一直驻扎在那里,甚有声誉。用竹用匠,起码能一呼百应。”
曾国藩皱眉思索了一下说:“雪琴,你所言甚是。我现在就让人拟折子。”
彭玉麟问:“大人,湘勇移驻衡州,这等小事,还用奏请上头御准吗?”
曾国藩面色突然一凛道:“我不过是拿移驻衡州打个掩护,其实,我是要参掉清德头上的副将。就眼下来说,参鲍起豹还不到火候,但清德,却必须先参!不把他扳倒,我湘勇在湖南将永无宁日!”
彭玉麟压低声音问:“扳倒清德,如果上头又给湖南打发个满人过来,我们照样没安稳日子过呀。”
曾国藩一笑道:“我久历京师,焉能不知上头的心思?我已思虑周全,扳倒一个满人,我再扶起一个满人。”
彭玉麟点头道:“您老是想密保塔齐布来取代清德?我没料错吧?”
曾国藩道:“我初识塔智亭时,他不过一名绿营守备。经我密保,现已成三品参将。我为什么保他一次成功一次?我心里很清楚,还不就是因为他塔智亭是满人吗?我料定,我这次密保他署理副将,上头也一定能照准。副将离提督只两步之遥,塔智亭只要署理上副将,他取代鲍起豹的日子就不远了。”
彭玉麟又道:“大人还未明示,我们要造多少只战船?船数定下来,才好决定雇工匠、夫役的数目。”
曾国藩道:“先试造几艘各种型号的船只。圣旨到后,才能大量地制造。雪琴,造船的工匠如果近处寻不着,就到省城来招;省城如果也缺少,就到外省去招。工匠关乎船的质量,万不能马虎,一定要仔细些。”
彭玉麟点一下头说:“我以前认识几位能造小舢板的工匠。我一到衡州就写信过去,请他代雇一些工匠。大人,您也歇吧。”
曾国藩一边铺纸一边说道:“我还要给朝廷拟折子。参清德这件事,不能再拖了,更不能让外人知道。”
彭玉麟轻声叹了口气,默默地走出去。
曾国藩先拟了《移驻衡州折》。该折开篇这样写道:“窃臣奉命查办土匪,惟衡、永、郴、桂尤为匪徒聚徙聚集之薮。拟扎衡州就近搜捕……”
在折中,曾国藩只字未提兵勇交恶、势成水火的事,只是详细说明移驻衡州对于剿匪的重要意义。在曾国藩看来,把兵勇交恶这种事作为移驻衡州的理由,等于是向国家经制之师叫板。凭目前区区两千名湘勇,根本没有叫板的资格。
构思此折,曾国藩没费太多的踌躇,几乎是一挥而就。但在写参清德的附片时,曾国藩却动开了脑筋。参清德,既不能参他指使兵弁砸毁发审局的事,因为这件事曾国藩并没有真凭实据在手;亦不能参他与鲍起豹沆瀣一气、故意刁难湘勇的事。
那么,究竟应该从哪里下手,才能把清德彻底参倒呢?曾国藩眉头紧锁,苦苦回想自己到任以来,绿营发生过的所有事情。
两刻钟后,曾国藩提起笔来,先在纸上写上标题:请将副将清德交刑部治罪片。
曾国藩放下笔,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又甩了甩右手,然后便重新提起笔,刷刷点点写起来:
再,长沙协副将清德,性耽安逸,不理营务。去年九月十八日,贼匪开挖地道,轰陷南城,人心惊惶之时该将自行摘去顶戴,藏匿民房。所带兵丁,脱去号褂,抛弃满街,至今传为笑柄。今春该将自岳州回省,旋至常、醴一带,查办土匪。所过地方,虽经贼匪蹂躏之区,尚复苛索供应,责令各属备弁,购买花盆,装载船头。臣到省半年,每逢三八之期,督率弁兵校场操阅,该将并未到过一次,实出情理之外。臣面商抚臣骆秉章,函商督臣张亮基本拟会参请旨将该将革职,惟思此等恶劣将弁,仅予革职,不足蔽辜。现在逆匪围逼南昌,湖南已调兵数百,拟往救援。臣两次接江忠源书函,嘱添募楚勇三千,现已次第募到。拟令陛任知县朱孙诒及江忠源之弟江忠浚等管带,于日内起行,星驰赴援。湖南本省防堵,亦在十分吃紧之际。惟将士畏葸疲玩,已成锢习。劝之不听,威之不惧,竟无可以激励之术。相应请旨将长沙协副将清德革职,解交刑部,从重治罪,庶几惩一儆百,稍肃军威而作士气。臣痛恨文臣取巧,武臣退缩,致酿今日之大变,是以为此激切之请。若臣稍怀私见,求皇上严密查出,治臣欺罔之罪。谨奏。
放下笔,曾国藩又把一折一片重新读了读,稍稍更动了几个字,便开始誊抄起来。
发审局原本有两位起稿师爷,寻常折子,曾国藩都委托他们来拟。但今天这一折一片,却非比寻常,它不仅关乎自己的安危,更关乎湘勇以后的发展。
这就是曾国藩要选在夜深人静时来写这一折一片的原因。
曾国藩尽管慎之又慎,自认为事情做得天衣无缝,万无一失,但他并没有预料到,就因为他这一折一片,不仅险些丢掉自己的身家性命,连塔齐布,也差一点儿驾鹤西游。
曾国藩也有百密一疏时
第二天一早,送走彭玉麟,曾国藩正准备拜发连夜誊好的折、片,却又突然间想起,自己因过分劳顿,忘了向朝廷密保塔齐布这件事。这不是一般的疏忽,这是很关键的疏忽。设若朝廷准了自己的参片,又从其他省份调过来一名副将来顶清德的缺分,自己着意培养塔齐布的计划可就全部付诸东流了。
想到此,曾国藩自己都惊出了一头冷汗。
他把尚未封缄的折、片放到书案的一角,铺开纸,一边研墨,一边开始构思密保塔齐布接署长沙协副将的理由。
稍涉清史职官常识的人都知道,清代的绿营参将是正三品,而副将则是从二品。尽管二者之间仅差一级,但三品(无论正、从)的顶戴都是蓝宝石及蓝色明玻璃(亮蓝色),而二品(无论正、从)的顶戴则是起花珊瑚(暗红色)。这就是说,参将再威武,也只能是亮蓝顶子,而晋升副将,则就是红顶子官员了。
思虑了一刻钟光景,曾国藩准备还从塔齐布作战勇猛、习劳耐苦上下笔。
曾国藩把袖子往上略提了提,拿起笔来,稍微迟疑了一下,便写将起来,几乎是一挥而就,中间连小的停顿都未有。
曾国藩放下笔,拿起密保片读了一遍,甚是满意。
曾国藩把保片放到案上有阳光的地方,准备干透以后封缄,连同昨夜写好的一折一片,一同拜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