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此时,一名亲兵气喘吁吁地走进来禀报:“大人,两名绿营兵来到辕门厮闹,诬赖亲兵营的一位兄弟欠钱不还。萧哨长正在同他们理论。”
曾国藩静静地问:“亲兵怎么说?”亲兵答:“我们的人根本不认识他。”“这又是来闹事的!”曾国藩气愤地站起身来,气冲冲地推门走出去。在门外伺候的两名亲兵一见,当下也不及细想,拔腿就跟在后面。
曾国藩和亲兵刚刚走出签押房,一名发审局营务处张姓委员,正好来签押房找曾国藩禀报事情。张委员推门走进来,见屋门虽虚掩着,但里面并无一人。张委员知道,曾国藩肯定是临时有事出去了,便想退回门外等候,但桌案上一封尚未用印装封的折稿和已经装封但并未封口的——肯定也是折稿——同时映入他的眼帘。衙门里的差官对上宪的折子都是很敏感的,所有人都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出现在上宪的保单里。这是长年在衙门当差人的一种通病,没有哪个当真能免俗。
张委员明知道上宪没有拜发的折子是不能随便偷看的,偷看折子这件事一旦被人发现,自己的前程就算彻底完了。但桌案上的折稿对他的诱惑太大,他不想白白错过机会。说不定,自己的名字就在这两篇折子里。张委员先走到门外看了看,便飞步进来,先把未装封的保举片快速浏览一遍,又用颤抖的手从封套里夹出一折一片,屏住呼吸打开,几乎是一目十行地看了个大概。
张委员把一折一片小心地装回到套中,又放到原处,这才三步并作两步蹿出签押房。
张委员掏出布巾擦了擦头上的冷汗。把布巾放回袖里后,又很深地呼吸了两口空气,心绪这才平稳下来。
很快,曾国藩带着身后的两名亲兵出现在回廊里。两名亲兵抢先一步走到签押房把门打开。张委员紧走两步,先给曾国藩施礼,这才说道:“禀大人,营务处今儿一早收到一张喊冤的状子。一户在我大营左边居住多年的许老丈,告我勇丁强行到他家借宿,并糟蹋了他老两口儿的独生闺女。他的家离明相寺约三里的路程。”
张委员话毕,从袖中摸索了一回,掏出布巾递给曾国藩道:“大人,这是那许姓老丈递交过来的状子,请大人过目、定夺。”
曾国藩望着布巾一愣。张委员先也一怔,马上回过神来,发现手里举着的根本不是状子,而是布巾——心下一慌,急忙把布巾袖回去,这才摸出状子,很不好意思地二次递给曾国藩。
曾国藩边看状子边问张委员:“张委员,告状的人说没说,糟蹋他闺女的是我湘勇哪个营的?”
张委员道:“他一口咬定是湘勇大营的。至于到底是哪个营的,他倒没说。”
曾国藩这时把状子递给张委员道:“你到案上开张票子给许老丈,让他明日一早到发审局来,本大臣要亲自审理他的案子。你下去吧。”
张委员接过状子,便快步走出去。因一心只想着快些离开签押房,没有注意脚下,往门外走时,不防又被并不很高的门坎绊了一跤,险些摔倒。
曾国藩一折两片于当日午饭前拜走。
当晚,发审局签押房特别热闹,曾国藩、刘蓉、罗泽南、塔齐布齐聚于此。曾国藩先把移驻衡州的折子和参清德密保塔齐布的两片底稿拿给众人一一阅看。
众人看后均无异议,只有塔齐布激动得连连说道:“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不到一年,卑职由守备升到红顶子!这也太快了!卑职的祖上到底积了什么德?长了什么蒿子?让卑职今世遇着曾大人!”
曾国藩笑道:“是你自己争气,本大臣不过是替国家荐贤举能而已!”
罗泽南笑道:“塔帅做到一省提督,只要别难为湘勇,曾大人和我们这些人也就知足了。”
塔齐布接口道:“这话无需罗大人吩咐。怎么做,智亭心里有数。就是现在,有公开为难曾大人的,卑职也敢和他理论一番!卑职可不在乎他有什么靠山!”
曾国藩摆摆手道:“以后的事情就不要去说了。圣旨一到,湘勇便将移驻衡州。绿营就算想继续与我们做对头,恐怕也难。”
几乎与此同时,湖北巡抚青麟也在省城武昌忙得不可开交。
满员青麟再任湖北巡抚
青麟原来就曾署理过湖北巡抚,因累吃败仗,被朝廷革职留军前效力。青麟的东山再起,这原因说起来有些可笑,就因为他是满人。湖广辖着湖南、湖北两省,战事纷纭,自然是能者上劣者下。但只要平定、安稳下来,湖南、湖北两省巡抚当中,就必须放一名满人,以此来钳制、监视汉员;设若如果出现意外,两省巡抚都放成了汉人,那么湖广总督,就一定要放成满人。这几乎成了大清入主中原以后的惯例。
琦善到后,青麟马上意识到自己东山再起的时候到了!果不其然,随着武昌的解围、湖北全省的平定,骆秉章调到湖南,湖北巡抚又换成了青麟。尽管这次仍未实授,但朝廷却赏了他个头品顶戴。崇纶是实授的湖北巡抚,但不知何故,竟一直不到任。最近青麟听说,崇纶已经动身向武昌赶来。青麟大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这个署理巡抚做到头了,哪知就在崇纶赶到武昌的当天,朝廷却突然递进这样一道圣谕:“湖北巡抚崇纶迟不到任,着开缺帮办湖北全省军务,湖北巡抚仍著青麟署理。”
接过圣旨,崇纶惊了个目瞪口呆,张亮基也甚感莫名其妙,只有青麟大喜过望。以崇纶的想法,就算再推迟几天到任,他头上的湖北巡抚也飞不了。哪知道,竟然当真飞了!
青麟接旨后,一刻不歇地飞马赶回汉口的大营。青麟把圣旨重新供到桌案上,想了想,忽然又把戈什哈传进来,吩咐道:“本部院今儿在东庄,遇见一个丫头。你带上几个人,去把她弄过来。本部院怀疑她是个女长毛,要审审她。”
戈什哈迟疑了一下问道:“请抚台大人明示,这个土匪是住大东庄,还是小东庄?她姓甚名谁?年龄几何?”
青麟不耐烦道:“亲兵营王都司都已替本部院打听清楚。你传话给他,让他亲自带人过去。你下去吧。”戈什哈很无奈地走出去。
青麟就开始在卧房里很兴奋地走来走去,一直走到天光大亮,才有一名满脸血污的亲兵一瘸一拐地爬进卧房,向他禀称道:“抚台大人,可不好了!王都司带着我等二十三人,奉您老之命赶往小东庄去缉拿女长毛,不想在回来的路上,被几百名当地百姓拦住。不由王大人分说,这些百姓抡起手里的棍棒便打,王大人带着我们拼死冲杀。”
青麟大怒道:“王都司呢?快让他进来见我!”
亲兵答:“王都司已被他们打成了肉酱,女长毛也被他们抢了去。小的是躲在一个坟坑里装死,才逃得一命。小的看得真真切切,这些土匪把王都司他们打烂后,便都各自坐船过了江,眼见是投真长毛去了。”
青麟大喝一声:“狗东西,什么真长毛假长毛,给本部院滚出去!”
这件事很快便传到署湖广总督张亮基的耳中。张亮基气极,当即含毫命简拜参折一封,参青麟半夜怂恿亲兵强抢民女激起民变,奏请将青麟革职押解京城交刑部按律问罪;折后又附密保夹片,密保湖北按察使楚勇统帅帮办江南军务江忠源接署湖北巡抚。
可惜的是,张亮基的参折比青麟的折子晚到了十天。青麟拜发的折子与张亮基的折子正好相反:一是为自己剿贼获胜向朝廷请功邀赏,二是为战殁沙场的王都司等一班亡弁请恤。
咸丰收到青麟的折子后,先是对着兰贵人感叹一句:“剿灭粤匪,还得靠我们满人自己——你看青麟,就打了个大胜仗!”第二天早朝,咸丰又把青麟获胜的事讲了一遍,下朝后就着军机处拟了道圣谕:青麟著赏穿黄马褂、予骑都尉世职,实授湖北巡抚;对王都司等亡弁,朝廷也均予重恤。圣谕的后面,依例写有“著该抚恪尽职守,好好练兵,不负朕之所望也”。
张亮基的参折进京后,咸丰一览之下先是暴怒,继而破口大骂青麟欺君罔上,但很快,他便安静下来了。经过几日的思考,咸丰认为欺君罔上的不是青麟,恰恰是张亮基。现在湖南巡抚是骆秉章,湖广总督是他张亮基,湖北巡抚偏偏放了个满人青麟!张亮基久历官场,咸丰把青麟放在湖北的用意他不可能不知道。只要青麟在湖北一天,骆秉章也好,张亮基也好,都休想瞒着朝廷做自己的事情!想到这里,咸丰冷笑一声,劈手把张亮基的折子摔到地下!张亮基的折子被留中不发。
实授青麟湖北巡抚的圣旨很快送抵青麟与张亮基、崇纶之手。
张亮基接旨在手,登时飘进了云里雾里。
他先还怀疑自己的参折没有写清楚,待把原折的底稿翻出来后,发现不仅条理清晰,一款一项都清楚明白,而且弹参理由非常充分,皇上断无读不懂之理!
左宗棠却这样说:“制军试想,强抢民女这是多大的事?尤其是湖北全省未靖之时。您老参折递进京师,朝廷又是怎么办的?不仅未向青麟问罪,还赏穿了黄马褂、予骑都尉世职、实授了湖北巡抚!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朝廷对青麟是非常信任的!朝廷著青麟巡抚湖北,可是有更深用意的呀——青麟是满人哪!”
左宗棠的这些话点醒了张亮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