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胄道:“大人息怒,大人容禀。我家协台一早便奉抚台和军门差遣,乘船到沿江巡察防务,现在并不在营里。请大人明察。”
曾国藩一愣:“老弟是说,李都司来发审局起衅,清协台并不知道?”
车胄答:“禀大人,都司来发审局这件事,我家协台是知道的。协台那时尚在营里与卑职谈话。卑职眼见的是,协台得了一个密信,说大人向朝廷拜了个折子,参了他老一本。协台当时甚是不快,便把都司叫到身边,吩咐他,来发审局请大人到营一趟,想和大人好好谈谈。”
听到这,更加验证了曾国藩心头的猜想。
车胄又接着说:“李都司带着的人跑回营后,说都司被打伤了。协台一听这话,一面派人去向骆抚台和鲍军门送信,一面就点起二百人,要来发审局同您老理论一番。大人知道,李都司非比寻常都司,他与协台是磕过头的。”
曾国藩笑问一句:“清德怎么没来呢?本大臣可是等了他小半天哪!”
车胄答道:“大人容禀,协台正要上马时,突然收到了巡抚衙门和提督联衔的一道札饬,说是刚收到张制军饬文,长毛在江西肆虐,我湖南沿江接壤处至关重要。总督衙门饬命巡抚衙门加强防务,不可疏忽。骆抚台于是命协台即刻起程,对辖下各区防务重新布置。若有耽延,严参不贷。协台无法,临上船前,只好吩咐卑职,若都司午后尚未回营,便命我点起二百人,来发审局向大人要人,必须把都司请回。卑职望大人能明示,卑职回去也好交差。”
曾国藩一字一顿说道:“老弟,你知道李都司所犯何罪吗?来人!”一名亲兵应声走进。
曾国藩道:“传文案先生过来,把都司的口供交游击大人阅看。”亲兵答应一声走出去。
车胄这时说道:“大人,李都司都招了?”
文案老夫子这时手托口供簿子走进来。曾国藩把口供簿子推给车胄,说道:“请游击大人过目,看看协台身边的人都干了些什么!”
车胄捧起簿子便看起来。好一会儿,车胄抬起头来,说道:“照这份口供看来,李都司要想保全前程,大概是不可能了。大人,您老想怎么发落于他?”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说道:“这件事,需本大臣与骆抚台会商后,方能定夺。”
车胄起身说道:“看样子,都司今儿是回不了军营了。卑职先行告退。”
曾国藩点头说道:“老弟回营,要和各营解释一下。本大臣非是有意,实在是李都司民愤太大,不得不惩办。还有协台那里,也需老弟替本大臣申明。我与清协台无冤无仇,亦不可能参他。”
车胄道:“卑职尽量按大人吩咐的去办,卑职怕只怕,协台知道后不肯答应。”
曾国藩不经意地看了刘松山一眼。刘松山略一思索,马上起身道:“卑职送游击大人一程。大人,您老请。”车胄大步流星地走出签押房。
曾国藩坐着没动,口里却道:“老弟慢行,恕本大臣不送。”
协营军兵此时都在辕门外列队候着,并未与辕门亲兵和刘松山带过来的人发生冲突。
车胄走出辕门后,与一名哨长小声说了句什么,便飞身上马,在马上和刘松山与萧孚泗拱了拱手,掉转马头往来路行去。协营兵丁忽啦啦跟上,转眼走出好远。
曾国藩吩咐一声:“备轿,到巡抚衙门去请王命。寿卿啊,你带上人,也跟我走一趟巡抚衙门。”
请王命,曾国藩又要斩湖南官员的头
骆秉章这日午饭后小憩了一下,还在发呆,这时戈什哈进来禀报:团练大臣曾国藩来了。
一提“曾国藩”三个字,骆秉章的心登时一紧,一早乌鸦就叫个不停,这不,来了!口上却对侍卫说:“告诉曾大人,本部院一早去巡察防务,尚未回城。”侍卫答应一声,掉头就走,哪知却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一脚踏进门来,手指骆秉章哈哈笑道:“抚台一早就出城巡察防务,着实辛苦!这要传到皇上那里,皇上定然飞传圣旨奖赏!可喜可贺!”骆秉章一见来人正是他想躲的曾国藩,登时羞红了面皮,慌忙站起身来说道:“曾大人快快请坐!”
曾国藩笑着落座。
骆秉章讪讪问道:“曾大人,您老怎么来了?”
曾国藩却一笑道:“抚台双眉紧锁,眼泛红丝,想来是遇到了难以化解的烦心事。”说罢,从怀中掏出口供簿子,往骆秉章的面前一放说道:“协营李都司打着湘勇的旗号强奸民女,又带人擅闯发审局,对团练大臣欲行不轨。这是他的口供。对这样民愤极大、恶贯满盈的弁痞,该不该杀?”
一听这话,骆秉章蓦地瞪圆了双眼:“什么?您这次请王命,是要斩杀协营的人?清德一早送信给我,说湘勇亲兵营的萧孚泗,无端打伤了协营的都司,又遭您的扣押。我原以为是清德又在寻湘勇的错处,便着他出城去巡察防务。想不到,这一切竟然是真的!”
曾国藩忽地站起身道:“骆抚台,您说了这么多,到底想说什么?涤生怎么越听越糊涂!您身为封疆大员,不会不知道我大清是有例律的!”
骆秉章脸一沉说道:“涤生,您怎么连好孬话都听不明白呀?本部院说了这么多,可全是为您好啊!好,您既然如此固执,本部院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说完,骆秉章冲门外大喊一声:“传刑名密观察过来!”外面答应一声,很快,巡抚衙门专管料理刑名的密道台,一步三摇地走了进来。骆秉章吩咐道:“你带着曾大人到密室去拜请王命。”
曾国藩对骆秉章略拱了拱手,口里道一句:“抚台且请歇息,本大臣先行告退。”
骆秉章长叹一口气,不着一词。
密观察引着曾国藩,进了巡抚衙门大官厅左侧供奉王命的密室里。大清国各省的巡抚衙门都设有这样一间密室,里面专供有朝廷下发的王命旗牌,可以代表皇上,对省内司道以下违制、违法官员进行惩治。
一看到王命,曾国藩双膝跪倒,叩头燃香,这才将王命恭请出室。
王命请进发审局的当晚,曾国藩便寻了个理由把张委员清退。张委员原本是巡抚衙门候补的一名四品知府,已多年未得过缺分。因清德与巡抚衙门的一名师爷过从甚密,替他说了句话,才到湘勇营务处帮同料理营务。张委员离开发审局,仍回巡抚衙门候补。
发审局今儿又要杀人。因为头天贴出了告示,所以早饭刚过,湘勇尚未正式清街,已有百姓摇着扇子走到街上。三五成群,七九一伙,一边说着闲话,这之中自然也夹杂着混话,一边等着看热闹。发审局今儿要斩的人,毕竟不是普通“土匪”,也不是通“匪”的嫌犯,而是在省城赫赫有名的协营都司,一个长沙百姓人人惧怕的人物。
在省城论起来,四品顶戴本不为重。武职四品,就更加不胜其数。咸丰初年,湖南已经拥有正四品候补道三十二位、从四品候补知府则维持在四十上下。候补道当中,还有八名恩赏了三品衔、四位加了按察使衔。四品以下直至未入流候补的佐杂等胥吏,就算没有四百,三百是挡不住的。这些都在朝廷规定的定额之内。太平军声势闹大后,大清国随着形势发展,开始在各省大量用兵。军功于是漫无边际地多将起来,各领兵大员的保举单,也厮拼着越拉越长。
这就出现了一个官多缺分少的问题。为了化解这些矛盾,清廷于是采用赏空顶子、黄马褂的办法来鼓舞士气、增强斗志。各省的候补官员队伍,于是开始毫无节制地壮大起来。至咸丰三年(1853年)初,在湖南省城候补的大小官员,就已远远超过了七百之数,几乎可以组建两个骑兵营。
发审局成立后,曾国藩从这些人当中,挑选了五十余位加委了临时差事,多少为巡抚衙门减轻了些压力;江忠源帮办江南军务后,曾委托骆秉章又挑走了八十余位赶往湖北,随军东下,办理文牍、粮草转运等事。巡抚衙门的压力,无形中又减轻了一些。
尽管这样,仍有五百余名只有顶子没有缺分的大小官员候补待差,军功、武职更多。
地方上的这些事情传到京城,咸丰帝经与身边比较亲近和信任的各王大臣们筹议后,尽量采用署理的方式来任用官员,非大功者、朝廷特别信任者,不予实授。张亮基已经署理湖广总督多时,仍未实授;潘铎直到离任,仍是署理。就是明证。
实授和署理是有区别的。实授每三年算一任期,期满经上宪大计后,奏明朝廷,决定官员的去、留、升、调;署理则是临时性质,长不准超过一年,短可几日。这就使得许多候补官员,或多或少、或长或短,能轮流办个差,不至于候补到死。这对候补的人来说,多少是个安慰。
绿营都司仅是四品衔,但因被上宪倚重,情形自然又与普通四品衔不同。
告李都司的状子最初两年是很有几份的,但因递上去后大多变成了不回头的黄鹤,加之兵燹连绵,京控甚是不易,也就不再告了。闺女被他奸了,阖家搬离省城继续活着;儿子被他打残了,也把这口恶气忍下肚去,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李都司于是愈加肆无忌惮了。
发审局成立后,省城杀人已很平常,百姓围观的兴趣几近于零。但因今儿要杀的人太不寻常,百姓围观的兴趣于是又被提起来。多数人并不相信告示上的话,决定认真、详细地再看一回杀人,不过是想证实一下,要杀的人当真是李都司,或是别的什么都司。
湖南几任巡抚都未敢动李都司一根毫毛,一介丁忧侍郎,帮办湖南团练大臣,当真敢向李都司痛下杀手?连小儿知道,问斩李都司,就是挑战协营,就是挑战满贵清德!
蒙面人劫走李都司
午时越来越近了,发审局里,曾国藩一声令下,早有亲兵把披头散发的李都司从狱中提出,绑进安在马车上的大木笼里。背上插了亡命牌,木笼四周站满了亲兵。两名办事比较认真的候补道担任监斩官,法场设在远离城外的一处荒郊。
游街当中,沿途受害的百姓纷纷向木笼投掷砖头瓦块。待四门游毕,木龙四周已堆起无数的砖、石等物,数量之多,几可建起一座小房子。大队湘勇配合亲兵,押着李都司向断头台缓缓行去。
囚车行到半路,只见清德顶戴官服,上面插着单眼花翎,骑着匹高头大马,带着麾下两营军兵,一字排开,挡住去路。清德的左右,各站有十几匹战马,马上面是长沙协一应大小官员。清德高声喝问:“发审局今儿欲斩何人?”
一见是清德问话,一名监斩的候补道急忙下轿,来到清德马前,说道:“原来是清协台。本道奉发审局曾大人札委,监斩弁痞协营李都司。”
清德一听这话,有意大声问道:“卑职没有听错的话,观察大人是说,今日押上法场的,是我协营的人?来人!过去看看,木笼里关押的到底是我协营的哪位弟兄?”
两名军官得令,打马向前,围着木笼转了三圈。两名军官掉转马头来到清德身边,禀道:“禀协台大人,木笼里押着的是我协营的李都司。”
清德未及军官把话说完便大叫道:“反了反了!观察大人,卑职也不难为您老,您先把人放掉,然后随我去见军门大人和抚台大人!卑职一定要为协营讨个公道!”
监斩的候补道一听清德讲出这话,心里登时一紧,却说道:“清协台不是在讲笑话吧?您老快快让路,让本道过去把差事办完。只要差事办完,随您老是找军门,还是抚台,与本道无涉。”
清德哈哈笑道:“你不过是一名烂臭的候补道,竟敢在本协面前装宪台!”清德话毕,回头命令一句:“架起火枪!胆敢抢路,开枪打死勿论!”又对身边的两名军官吩咐道:“你们两个带两哨人马,把李都司给本协押过来!”两名军官得令,即刻点起人马,就要往前冲扑。
这时,从木笼的后面打马飞来一人,高声断喝:“即将午时三刻,如何还不前行?误了时辰,哪个担当得起?”清德循声望去,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身着湘勇什长官服的刘松山。
一见刘松山趾高气扬的样子,清德登时怒火中烧,用手里的马鞭一指道:“来者何人?见了本协,如何还不下马?好大胆!”
刘松山打马上前,在马上躬身一礼道:“湘勇王营官帐下什长卑职刘松山见过协台大人。卑职公务在身,不方便下马,还望大人恕罪。”
清德正要发怒,湘勇却发起喊来。清德与刘松山全都一惊。
但见三名蒙面人,都骑着枣红马,从附近的山上箭一般地冲将下来,转瞬来到木笼囚车旁边。三匹马速度太快,押车的湘勇猝不及防,竟然被冲得纷纷躲避,一起哄喊起来。就在囚车旁的湘勇不知所措之际,枣红马上一人突然飞身跃上囚车,手起斧落,眨眼间便把本不牢固的木笼劈开,伸手拉起李都司,腾身一跳,不偏不倚,正落到马上。
刘松山见事不妙,急忙打马扑将过去。三匹马一刻钟也不耽搁,扬开六双蹄子,闪电一般向山上跑去。刘松山不敢怠慢,带人奋力追赶,看看距离将近,从旁边却忽地冲过来一大队官兵。刘松山心下慌乱,抬枪想放,又怕伤着官军和自己的人。
刘松山急忙观看旗号,打的分明是提标大纛。一将在众多武官的簇拥下,从后路缓缓行来。那将身着麒麟补服,头戴鲜红顶子,一根花翎迎风抖动,煞是好看。不是别人,正是极少出城的湖南提督鲍起豹。
一见是提督鲍起豹,刘松山不敢违制,急忙下马,跑步向前施礼请安。
鲍起豹打了个哈欠,扬鞭问道:“你是团练的人,在此作甚?莫非也在此处出操?本提如何没有看见曾大人?”
刘松山退后一步答:“回军门问话,卑职奉曾大人之命,正在押解囚犯去法场行刑。”
鲍起豹哦了一声,许久才道:“原来是在执行公务。见了曾大人,给本提问个好。”
鲍起豹话毕,也不待刘松山回话,被人簇拥着去了。鲍起豹的后面跟着马队,马队之后又是步兵,整整过了半个时辰。这一则缘于路窄,再则也是走得太慢。
见提标大队走远,刘松山急忙飞身上马,放眼寻那三匹快马,哪还有半点影子?刘松山气得捶胸顿足,口里大叫道:“曾大人就怕出现意外,这才单着卑职押解,哪知还是被他跑了!”
见刘松山懊恼得不行,一名同来的什长这时道:“这显然是早就设计好了的套子,引着我们钻。军门大人何时出过城?他老今日偏就出了城!”
这时,两名监斩的候补道也来到这里,对刘松山说道:“明明是他们做好的扣子,就是要把囚犯弄走!现在倒好,清协台又倒咬一口,说是我们弄丢了都司,带着人进城去找抚台告状去了!刘什长,我们赶紧回去交差吧。晚了,不定清协台又编出什么对曾大人不利的瞎话。”
刘松山猛然惊醒,急忙传令下去,后队变作前队,迅速回城缴令。
长沙百姓最担心的事情竟然变成了现实。声名显赫的团练大臣曾国藩,果然没有能将协标李都司的项上人头砍掉。
听骆秉章一席话,曾国藩蔫了
听了两名候补道和刘松山的讲述后,曾国藩马上传人备轿,携上王命便去了巡抚衙门。巡抚衙门辕门外站哨的戈什哈,见曾国藩阴沉着一张特别不耐看的脸,一意向里面横闯,没敢向前阻拦,任着曾国藩眯着一双三角眼走了进去。
骆秉章此时正在签押房里,听提督鲍起豹汇报出操的情况,和清德巡防的事情。三个人的面前都摆着热茶,骆秉章端坐炕上,鲍起豹与清德分坐在地下的两把木椅子上。
曾国藩一脚踏进门来。见曾国藩满脸怒容,骆秉章一边下炕一边道:“曾大人,您怎么来了?”鲍起豹与清德一见曾国藩,都分别站起身来,对着曾国藩施行大礼。
曾国藩把王命摆到桌上,理也不理骆秉章,掉头对刚刚落座的清德冷冷地说道:“清德,你干的好事!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休想走出巡抚衙门半步!”
刚刚下地的骆秉章闻言一愣,急忙问道:“曾大人,您这是咋了?您先坐下歇歇脚。来人,快给曾大人上茶!”又问清德一句:“清协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鲍起豹也起身歪起头来大声问道:“清协台,你如何把曾大人气成这样?本提申斥过你不止一次,你如何不听?你快向曾大人赔个不是。”鲍起豹话毕坐回原位。
清德这时起身对骆秉章说道:“抚台容禀。卑职巡防回城的时候,正遇见湘勇押着本协李都司,去法场开刀问斩。卑职见事起突然,怕发审局误伤良将,就停下来想问个究竟。哪知这时就来了几匹快马,救起李都司便跑了。卑职怕曾大人疑心卑职有意包庇劣员,急忙带兵追赶。怎奈救他的人马术精湛,一转眼便没了踪影。想不到,曾大人果然误会了卑职!”
这时有亲兵摆茶进来。骆秉章请曾国藩更衣升炕,又对鲍起豹和落座的清德说道:“你们两个先回营里。本部院与曾大人要单独谈几件事情。”
二人一听这话,急忙起身,口称“卑职先行告退”,便不等曾国藩说话,推门走了出去。
曾国藩不满地看了骆秉章一眼,皱眉说道:“抚台大人哪,看今天这情形,长沙协若不整饬,将来必闹大事!涤生真替您老担心哪!”
骆秉章小声问道:“涤生,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您细细说与我听。”
曾国藩呷了口茶,满面愁容说道:“据监斩的两位观察与寿卿回禀,囚车出城不远,便被清德带着人迎头截住。清德口口声声,要替协营讨个公道,还大骂发审局,观察向他百般解释,他不仅不听,还下令架炮架枪,声称谁敢阻拦,开枪打死!他不仅无视我这个团练大臣,连巡抚衙门、国家王法,也视为乌有!清德长此下去,如何得了啊!”
骆秉章吃惊地问道:“莫非,囚犯当真是清德抢走的?可清德适才说,囚犯逃走,与他无干啊!”
曾国藩道:“寿卿离开囚车,到前面与清德见礼的空当,囚犯李都司便被三个蒙面人劫走了!”
骆秉章一愣:“蒙面人?莫非是……”
曾国藩道:“肯定是长沙协的人!怕我湘勇认出他来,故把面目蒙上,扮成江湖人的样子。这等伎俩,休想瞒人。”
骆秉章道:“他只三人,如何能在几百湘勇的眼皮底下把人劫走?传出去,团练不是太不中用了吗?”
曾国藩长叹一口气道:“看样子,辛辛苦苦练出的湘勇,大概真不中用!但若不是鲍起豹半路出来闹了一下,不仅囚犯跑不掉,连打劫的人,也能捕获。”
骆秉章二次一愣:“您是说,鲍起豹也去了?他没有提起过呀?”
曾国藩道:“寿卿带人追赶逃犯,眼看就要赶上,却突然被提标的人马给隔断了。寿卿见过鲍起豹后,逃犯已经走远。这分明是提、协早就串通好的,特意设下的套子。骆抚台呀,我个人以为呀,团练办不办都无甚打紧,我这个团练大臣有没有也不碍大局,但您老这个巡抚,却不是想辞就能辞的。用兵之际,兵勇构衅,可以裁勇。若兵与百姓不能相容,兵与官府不能相容,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骆秉章一边喝茶一边思索曾国藩的话。
曾国藩起身说道:“涤生回发审局就拟折奏明上头,如今粤匪肆虐皖、赣一带,湖南、湖北已不是他们用兵的重心,涤生可以安心回籍守孝了。湘勇能留则留,不想留,抚台尽可裁撤。”
一见曾国藩说出这话,骆秉章第三次一愣。骆秉章急道:“涤生,您先坐下。您有什么话尽管讲来就是,不能一有不顺就想辞缺。何况,今儿发生的事,我也没说不管。您总得给我些时间不是?”
曾国藩坐下,突然问道:“骆抚台,涤生只想问您一句话:今儿的事,您想怎么管?是想参清德,还是参鲍起豹?抑或二人同参?”
骆秉章苦笑着说道:“我的曾大人哪,您能不能换一种办事的方法?不能动不动就想参人!把人都参回家去,长毛突然反扑过来,谁来替我们守这省城?”
曾国藩惊愕地张大嘴巴,不由反问一句:“长沙协都闹成了这样,您还要姑息迁就?”不等骆秉章答话,他腾地跳下地,一边推门一边道:“这团练,是不能再办下去了!我还是回家守制吧!真闹出事来那一天,省得跟上头说不清楚,不划算!”
骆秉章大喝一声:“曾涤生,您给本部院回来!”
曾国藩从没见过骆秉章发这么大的火,一见之下,竟然愣住了。
骆秉章下地,拉起曾国藩的手,缓了缓语气说道:“涤生啊,张采臣背后捣我的鬼,已经让我焦头烂额。您我同守一城,不能再闹意气了!张采臣掣肘,您再摔印把子,湖南就彻底完了!您坐下,我们商议一下长沙协的事。”
骆秉章也不管曾国藩愿不愿意,硬给推到一张木椅子上坐下,自己顺势坐在旁边。
骆秉章小声说道:“涤生,您看这样好不好?巡抚衙门与发审局,联合下发一道通缉文书,在全省缉拿李都司。”
曾国藩道:“这等通缉文书不发也罢。您老想啊,通缉文书一发到绿营,鲍起豹和清德二人,肯定要把囚犯着人送出省外。我们何年月才能把他缉拿归案啊?”
骆秉章道:“涤生,依您之见当如何办理呢?”
曾国藩道:“除非各省通缉,否则休想将他拿获!”
骆秉章道:“涤生,您怎么糊涂了?全国通缉一名犯罪的绿营都司,不请旨是不行的!何况,就算我们请旨,朝廷也未必就允准。一旦驳复,我们可就太被动了!”
曾国藩道:“只要我们联衔请旨,上头断无驳复之理!”
骆秉章摇头说道:“涤生啊,您又在犯糊涂。您不会不知道,鲍起豹和清德都是上头比较相信的领兵大员。就算您我联衔参他,就能参倒吗?说不定,他们两个平安无事,我们两个却先倒了!这不是我在胡说,这是有案可查的呀。”
一席话,直把个曾国藩说的半天无语。
许久,曾国藩才道:“我们一面联衔请旨,一面行文各省,缉拿案犯如何?我们总不能任他逍遥法外呀!”
骆秉章沉思默想了一会儿,点头说道:“这还真是个办法。依我私下揣度,皇上总不能为了一个不中用的四品都司,怪罪一省巡抚和一位墨经从戎的团练大臣吧?涤生,您回去后先着人起稿。我们把折子拜发后,再向各省行文。如何?”
曾国藩道:“涤生以为,我们应该把通缉告示,先行文各省,标明赏格,然后再拜折请旨。巡抚衙门最好先把赏格及要犯图形,在省城四门及各要道贴出,同时向各军营通报。无论官、民、兵、勇,只要发现通缉要犯,并报告给当地衙门,一律有赏;替官府将要犯捕获,一律重赏。”
骆秉章起身道:“就依您所言,本部院现在就着人办理此事。”
回到发审局后,曾国藩又着人加紧拟就了通缉协标李都司的文告,又请人画影图形,派人送到巡抚衙门请骆秉章阅看后下发。
刚刚把这件事忙完,曾国藩正想喝口茶水歇一歇,竟突地收到一道圣谕。接阅之下知道,却是关于杨时潮的。原来,杨时潮通匪之事,已在收复武昌时得到确凿证据。圣谕下达,不过是表彰曾国藩办事精细,鼓励几句而已。全是官样文章。尽管如此,曾国藩还是很高兴。因为朝廷肯定了他,就等于否决了徐有壬。徐有壬以后想难为自己,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嚣张。从这个角度看,这也是一种胜利。
把圣谕依例供起来,曾国藩着人新沏了一碗茶水,想歇口气后,便乘轿到明相寺的大营去看一看,顺便把圣旨的内容向刘蓉、罗泽南等人通报一下。但随着一名差官的闯入,他的计划竟被全部打乱。
亲兵引着差官匆匆走进签押房。一见曾国藩的面,差官先施行大礼,然后道:“曾大人,抚台大人请您老速到巡抚衙门走一趟,说有急事要与大人商议。”
曾国藩一愣,一边更衣一边问:“老弟可曾知道事由?”
差官道:“就是适才,抚台接了道圣旨,然后就着下官来请大人。依下官揣度,大概跟抚台接的圣旨有关。”
曾国藩再次一愣,下意识地向供奉圣谕的房间望了望。
大清体制,但凡朝廷指明给官员下达的圣旨,该官员都要将其供奉起来。案前燃香火,地面铺棉垫,供该官员及属官们随时叩拜。大清各衙门的正堂,上至督、抚,下到州县,都备有单独的房间,专为供奉、存放圣旨使用。曾国藩虽非督、抚,但因是在籍侍郎帮同办理团练,故与巡抚体例相同。因大清国的巡抚,都例兼兵部侍郎和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而总督,则例兼兵部尚书和都察院右都御史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