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近来因肝气太燥,动与人多所不合,所以办事多不能成。澄弟近日肝气尤旺,不能为我解事,反为我添许多唇舌争端。军中多一人,不见其益;家中少一人,则见其损。澄侯及诸弟以后尽可不来营,但在家中教训后辈,半耕半读。未明而起,同习劳苦,不习骄佚,则所以保家门而免劫数者,可以人力主之。望诸弟慎之又慎也!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家书》
为救南昌,湘勇出省
曾国藩踏进巡抚衙门的大官厅,见藩司徐有壬、提督鲍起豹、副将清德、署理参将塔齐布等湖南文武大员均在座。骆秉章端坐案头,右边坐着徐有壬,左边的一把木椅却是空的。每人的面前都摆着热茶。骆秉章的左边虽是空的,但仍摆有热茶,不知虚位等待什么人。
骆秉章与徐有壬一边小声说着什么,一边喝茶,下面的人则在窃窃私语。见曾国藩来到,骆秉章起身请曾国藩在左边的空椅上落座,便道:“曾大人到了,我们开始议事。”
徐有壬这时一拉曾国藩的衣摆,小声耳语了句:“等闲下来,司里请您老到馆子吃顿大菜,算是给您赔个不是。”曾国藩一听这话,便知徐有壬肯定看到了朝廷给自己的圣旨,不由一笑,耳语道:“议完事,有件事还要向您老请教。”徐有壬一愣,面上明显有些紧张。
曾国藩却不再言语,开始聚精会神地听骆秉章讲话。徐有壬与曾国藩耳语的时候,骆秉章有意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其实是竖起耳朵想听清二人在说什么。但结果却是什么都没有听到,脖子反倒累得发酸。
二人住口,骆秉章才接着说道:“本部院刚刚收到圣谕,江西势危,贼船数百,自金陵上窜,不独安庆、湖口尽失,竟将江臬司所部楚勇围困于省城南昌。”一闻此言,曾国藩脸色大变,鲍起豹、清德、塔齐布等人,也全都惊得呆了。
骆秉章接着说道:“朝廷命我湖南速派劲旅,解南昌之围。现在看来,我们不派援兵是不行了。鲍军门,现在提标能抽调多少人?”
鲍起豹眼珠转了三转,起身说道:“抚台容禀,抚台知道,我提标人马本不为多,江西的局面越坏,我们湖南越不能轻易抽兵。”鲍起豹话毕坐下。
清德不等骆秉章问话,便抢先一步起身说道:“抚台明鉴,抚台高明,长沙协的情形和提标大致相同,也是无兵可调。但卑职倒以为,抚台可否从团练抽调一二营,单着一位能员统带出省。这样,既能解江西之危,亦能保长沙无恙。堪称一举两得,两省兼顾。”
鲍起豹听清德说这话时,乜斜着两眼,满脸透露着嘲讽。曾国藩本想说他几句,但一想到眼前的局势,又把怒火强行压下。
骆秉章这时说道:“曾大人,圣谕特别强调,着本部院会同您老,商议援赣事宜。您也说说吧。”
曾国藩说道:“抚台大人,您以为鲍军门与清协台适才所论如何?”
骆秉章道:“本部院以为,江西有警,我湖南震动。若解南昌之围,仅我湖南出兵,恐难奏效。本部院拟函商于张制军,拟请湖北、湖南同时出兵,方能兵到围解。”
曾国藩摇头道:“南昌危在旦夕,岂容缓议?何况两省毗邻,救江西,亦是救我湖南。如若不马上伸援手,南昌城破之时,亦是湖南难保之日!函商制军、奏请两省联合出兵云云,乃两误之论也。”
鲍起豹这时瞪大眼睛问曾国藩道:“曾大人适才高论,卑职却不以为然。却可曾想到,若我湖南当真拨兵出省,粤匪分兵取我长沙怎么办?凭省城现有的兵力,自保尚且都难,何谈去救江西?”
曾国藩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并不理会鲍起豹,却对骆秉章说:“朝廷说没说,援赣之师的粮饷是由江西出,还是由湖南出?”
骆秉章愁眉苦脸道:“不仅援赣之师的粮饷由湖南出,连楚勇的粮饷也要湖南、湖北联合供给。说起来,单要我们出些粮饷倒也可以,还让我们出兵,这是最让本部院犯难的地方。本部院毕竟是湖南巡抚,不是江西巡抚。若长沙有失,朝廷最先问罪的,可就是本部院了!”
一听这话,曾国藩忍无可忍,忽地站起身来,大声说道:“骆抚台,本大臣只想问一句话:圣谕着湖南从速拨兵出省援赣,这兵,发还是不发?”
奇怪的是,面对曾国藩的咄咄逼问,骆秉章并未动怒,而是心平气和地说:“曾大人,本部院一直弄不明白,江岷樵楚勇累经增募,已达七千余人,他本人也是出了名的能征惯战之员。您说怎么就被围在南昌了呢?”
徐有壬这时说道:“司里记得很清楚,江臬司手下只有三千人时,能破长毛三万;如今楚勇增多了,反倒不会打仗了!可不是怪!”
见曾国藩又要起身,骆秉章急忙道:“鲍军门哪,出兵援赣的事,一时也定不下来,您和清协台、塔参将先回营吧。等本部院和曾大人、徐大人商议妥当,再知会于您。”三人于是起身告退。
骆秉章喊人又摆新茶上来,这才对曾国藩说道:“曾大人,您久居省城,应该知道布防情形。长沙兵力太单哪。抚、提、镇各标,合起来不足万人。其中,镇标一直随张制军在武昌助守城池。算起来,湖南抚、提二标,再加上清德的长沙协、塔齐布管带的两个营,只有不足七千人。此时就算抽走三千人,省城只有不足四千绿营防守。这么点兵力,如何能守住啊!”
徐有壬这时道:“曾大人,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现在唯一能出省援赣的,恐怕就只有您的湘勇了。”
骆秉章道:“上头也知道团练出省不合体例,但现在是各省兵力均很困乏的非常时期,上头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的情况下,才决定行此权宜之计。”
听了徐有壬和骆秉章的话后,曾国藩这才恍然大悟:看样子,着湘勇出省解南昌之围,是骆秉章与徐有壬早就商量好的事情。把他请过来,不过是为了面子上好看。至于朝廷是否有旨,也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但没有的成分大些。民团出省,毕竟不合体例。曾国藩有些气恼,认为骆秉章和徐有壬在合伙耍自己。
见曾国藩沉吟不语,徐有壬说道:“司里已着人正在日夜筹办粮饷。一旦确定出兵日期,粮饷决不拖延半刻。司里不会让湘勇饿着肚皮上战场的。”
曾国藩没有理会徐有壬,而是抬头问骆秉章:“骆抚台,您想调几营湘勇援赣?湘勇全部离省,境内土匪势必乘势而起,出现这种情况怎么办?”
骆秉章胸有成竹地说道:“邹叔绩的湘勇可以留省剿匪,平息匪患应该是够的。”邹叔绩是指由巡抚直接委派募勇的邹寿璋。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留省的湘勇固然可以剿办土匪,但若粤匪反扑长沙又怎么办?”
骆秉章一听这话,急忙与徐有壬交换了一下眼色。徐有壬对骆秉章说道:“抚台大人,曾大人所言甚合情理。提标和长沙协都不济事啊!长毛别说来两万,就是来一万,他们也顶不住啊!”
骆秉章道:“曾大人,您说应该怎么办?”
曾国藩道:“本大臣适才思虑了一下,我湖南既要分兵解南昌之围,又要保长沙无恙,唯今之计,宜急募新勇,以补省城兵力之不足。我认为,湘乡朱孙诒所募湘勇一千二百人,本欲交江忠淑管带赴赣。如今可着朱孙诒直接管带,由醴陵先期赶往南昌;郭嵩焘刚在湘阴替江岷樵募齐四百新勇,尚未动身入赣。不妨就委郭嵩焘统带这四百人,会同罗泽南一营、夏廷樾一营,合众一千四百人,亦由醴陵继进;另外尚有千人本江忠淑着人新募之新宁勇,也可着其随罗泽南一同开拔。”
徐有壬道:“赴赣的勇丁已达三千六百人,应该可以了。”
骆秉章这时道:“这三千余勇丁,不行就委派塔齐布统领,以防相互扯皮、掣肘。曾大人,出省各营,总得有一位统兵大员管带不是?”
曾国藩断然道:“塔齐布不能出省。我拟着人增募两营新勇,交塔齐布管带,会同塔齐布的两营,一同操练,以补长沙守军之不足。骆抚台,您以为如何?”
骆秉章迟疑着说道:“让塔齐布管带湘勇,怕鲍起豹与清德不同意。塔齐布毕竟是绿营参将啊。这也怪不得鲍起豹闹意气,为团练干事,却吃绿营的俸禄,这总有些说不过去。”
曾国藩这时说道:“骆抚台,各营援赣湘勇出省后,鲍起豹的提标和清德的长沙协,都要开到湖南与江西的边界去驻扎。留省城的湘勇和招募的新勇,全交给塔齐布统带。这样,衡州有刘传佑,湘赣之交有提标和长沙协,省城有塔齐布,粤匪才不敢轻觑我湖南。”
徐有壬问:“曾大人,省城只留湘勇和塔齐布的两营人马行吗?省城可是湖南全省的中枢,守军不能不厚啊!”一听这话,骆秉章也抬起头来,看曾国藩如何回答。
曾国藩胸有成竹地说道:“本大臣已想到此层,可着刘蓉赶往湘乡增募两营新勇,驻扎长沙城外。既防省内各县土匪,一旦有警,可就**之,又可与城内守军遥相呼应。”
徐有壬用眼望着骆秉章道:“新募团勇如此之众,粮饷何出?下月绿营的兵饷,尚未筹办整齐啊!”
曾国藩瞪一眼徐有壬道:“徐藩台适才还说,已将出省各营饷粮置办完毕,随时可送进大营,现在怎么又说出这话?徐藩台,出省援赣之师的粮饷,您到底有着落没有?”
徐有壬愣了愣道:“曾大人,您老怎么又误会了司里?出省援赣之师的粮饷,库里早已筹妥,司里说的是新勇的粮饷尚无着落。”
骆秉章道:“曾大人,我们现在就把话说开。出省救援南昌的湘勇和邹叔绩的一营勇丁,粮饷悉由库里出。新募的湘勇,平时操练,您还自己筹办饷粮;若有军情,兵勇一体。这样总行了吧?”
曾国藩只有苦笑连连。联想起办勇的筚路蓝缕,尤其是郭嵩焘等人筹款的辛苦,不禁眼圈发红。
骆秉章见曾国藩神态凄然,不由劝道:“曾大人,湖北累遭重创,我湖南却保持一省完整,这都与您的操劳是密不可分的。不独湖南人知道,朝廷也都知道。”
曾国藩稳定了一下情绪,突然问道:“发审局呈上的通缉告示,您老看到没有?南昌受困,湖广震动,暗藏的土匪势必见机行事。像李都司这种劣员,一旦与官兵勾结,后患何堪设想!”
骆秉章忙道:“一见圣谕,光忙着调兵出省救援的事,倒把这件事给忘了!若非您曾大人提醒,险些要误大事!本部院现在就办理这件事!曾大人,湘勇何时方能出省?”
曾国藩起身道:“本大臣现在就回去商议。”又对徐有壬说道:“徐藩台,粮饷可不能耽搁呀。”
徐有壬说道:“请曾大人放心!只要大人把拔营的日期确定下来,司里当日就着人,把粮饷及一应所需送抵大营,决不耽搁半分!”
曾国藩低头想了想,又对骆秉章道:“出省援赣各营枪械都未配齐。缺少的枪械,需要您老从抚、提两标及长沙协闲置的枪械中拿出一些,配备齐全。最好能给各营再配十门大炮,以利攻城复地。”
骆秉章很勉强地答道:“这件事,容本部院和鲍起豹、清德商议一下,尽量满足出省各营所需。曾大人,枪械这件事,您也不能光指望湖南一省,也可以给制军那里发个求告函件,想来他老是不会拒绝的。”
当日回到发审局,曾国藩着人紧急把塔齐布、罗泽南、王錱、李续宾、李续宜、曾国葆、杨载福、夏廷樾等各营管带、营官以上统领,全部传到发审局大官厅,通报江西之危及朝廷下发给湖南的圣谕,商议出兵的事。
王錱当先说道:“历朝历代,团练都是地方上自发的民团,从未有出省剿贼一说。让民团出省作战,国家养兵何用?援赣这件事,我们不能答应。”杨载福等多人也纷纷附议,一时官厅内人声喧哗。
塔起布见状忙道:“曾大人自有主见。卑职完全按大人吩咐,决无二话!”此言一出,众将安静下来。
曾国藩轻轻咳了一声,缓缓说道:“智亭等是绿营大将,是国家有案可查的统兵大员。至于其他人,有的是读书人,有的在绿营当兵,前程都不甚看好。大家跟了我,为了什么?说穿了,都是为了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在史书上留下一笔。不错,我湘勇是民团,是不靠国库供养的团练。如今江岷樵受困于南昌,粤匪在江西肆虐。长江上下,遍布贼船。我们却坐守湖南,等着长毛来攻,是于情合,还是于理通?我湘勇要想扬名于各省,必须主动追剿贼匪。否则,各位永无出头之日,我湘勇也永远不能成为让粤匪闻风丧胆的劲旅!”
曾国藩这几句话,把反对出省的将领都说得哑口无言。
见众将已服,曾国藩笑着点了一下头,说道:“此次出省援赣,我拟先遣朱孙诒统带新募的一千二百人先行。在此之前,因江忠淑已管带新宁勇千人由浏阳赴赣,所以,朱孙诒便由醴陵起程。这是二千二百人,明显不够。怎么办呢?郭筠仙刚刚为江岷樵新募了四百勇丁,我决定把这四百人直接交给筠仙,会同罗山一营,夏廷樾一营,由醴陵继进赴赣。此次出省援赣人数,合计为三千六百人。另设粮台一处,粮饷转运二处。”
罗泽南吃惊地问道:“曾大人,此次援赣,解南昌之围,绿营怎么未派一兵一卒?我们枪炮不齐,器械不精……”
曾国藩道:“绿营不出省,我湘勇各营正好立功!枪炮不齐,各位回营可拉出单子,由巡抚衙门依照所缺补齐。还有粮饷一项,亦由藩库在出省各营拔队前送到。”
李续宜这时大叫道:“曾大人偏心!卑职不服!”
曾国藩笑道:“希庵,你莫非也想出省不成?”
李续宜道:“这么好的事情,为什么不算俺一个?粮饷不愁,还能配齐器械!曾大人,您老快替卑职问问,有不想去的,俺替他去!”李续宜的几句话,把一屋的人都说得笑将起来。
罗泽南笑道:“希庵啊,这等好事,你此次大概无分了。我罗山不能让给你,其他人好像也不能让。”
湘勇众将官散去后,李续宾、李续宜兄弟埋怨王錱道:“都是你胡乱搅局,弄得这么好的建功立业的机会,你无分,俺们也跟着无分!”
王錱苦着脸说道:“你还说我,我都后悔死了!”
曾国藩办水军,朝廷并不同意
当日,曾国葆按着曾国藩的吩咐,拔营开往衡州。骆秉章忙着为出省湘勇配枪配炮,筹饷办粮,没有理会这件事。而这时,彭玉麟已在衡州选定的造船地方,开始动用大量匠夫,拉开了自造战船设立水师的大幕。
但曾国藩奏请设立水师的折子,朝廷时至今日亦未批复。曾国藩已经不仅仅是焦急,甚而有些奇怪了。他已经隐隐感到,湘勇设立水师这件事,并非像他当初设想的那样简单。
汉人掌兵已是朝廷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在掌步兵之后还要同掌水师,不仅大清没有,就是历朝历代的民团也无先例。
曾国藩曾将自己的想法向骆秉章说过不止一次。但骆秉章并未向朝廷提起;曾国藩亦几次函商于张亮基,张亮基至今亦无确切答复。
就当时来讲,不独曾国藩,大清的许多统兵大员,对军火的认识,都仅限于此:在洋人看来不堪一击的广东的红单船,便是他们眼中最利水战的工具。
想来想去,曾国藩决定给久未联系的老友左宗棠写一封信。写此信的目的,不过是想请左宗棠替自己摸一摸张亮基的底:是倾向于从广动调红单船,还是倾向于利用湖广的有利优势,自己造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