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张亮基早在在收到曾国藩的第一封信函时,就给朝廷上了一篇折子,恳请饬命广东红单船,由崇明入口,截战太平军水军;饬命广东快蟹船、拖罟船,由梧州而溯府江,由漓水而过斗门,进入长江,以破太平军由民船改造之战船。
折子递进京师,咸丰急召几位信得过的在京王大臣商议。
咸丰比较信任的在京王大臣到底都有谁呢?他们依次是: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端华之弟户部右侍郎肃顺、军机大臣礼部左侍郎穆荫、工部左侍郎杜翰、内大臣文庆。在以上这些人当中,肃顺、载垣、穆荫三人的话最入咸丰的法耳,在他们之后,便是汉族军机大臣祁寯藻。
祁寯藻是山西寿阳人,字叔颖,又字实甫,自号春圃。出身两榜,历任户部、吏部侍郎。祁寯藻声名鹊起是在道光十九年(1939年)。那年,他受命偕黄爵滋视察福建海防及禁烟事,很是雷厉风行干了几件事,得到朝廷嘉奖,回京即擢兵部尚书。鸦片战争中,邓廷桢于厦门将英国兵船击退,忌者谓其不实,京师舆论哗然。道光于是又派他前往查勘。他到了福建,经过反复勘察,具陈战胜属实。于是声名再起。此后,官运开始亨通。几年光景,军机大臣、大学士,一样不少地落到头上,真真把他快活得不行。
祁寯藻本是非常标准的汉人,按理说,他应该为汉宫说话才是。但他这人怪就怪在,他不仅不为汉官说话,还像天生就跟汉人有仇似的。不管是哪位汉官,只要做了件出格的事情,哪怕是稍稍出格,他必上折参劾。一折引不起上头注意,他接着上第二折;二折仍不被皇上理会,他跟手就递第三折。他这种对待汉官不屈不挠的精神,很是让一些汉官害怕。但他对待满人却又是另外一种态度。满人有了差错,他不仅视而不见,若有人参劾,他还要替那做错事的满人辩解一二。
所以,咸丰一直把他当满官看,他自己也把自己当成满人。
张亮基奏请征调广东红单船迎战太平军的折子,就因祁寯藻的几句话,而耽搁了下来。
这之前,咸丰先期与肃顺、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商议过一次。载垣与端华是从来就没有过自己什么主张的,只有肃顺认为张亮基的建议可取。不妨给广东方面下道圣旨着其加紧办理。但就在要下旨的时候,咸丰忽然间想起了祁寯藻。祁寯藻很快被传进宫来。
待皇上说明事由,祁寯藻略一思索,当即答道:“回皇上话,奴才以为,张亮基乃无知妄奏。禀皇上,广东海口唯一能和红番鬼相抗衡的,只有红单船。张亮基奏请调红单船进入大洋,设若红番鬼突然攻将进来,我们拿什么抵御?”
咸丰怔住了,他没有想到,祁寯藻看问题这般周全。张亮基的奏请于是罢论。
但不久,曾国藩又单衔上了一个奏请造船设立水师的折子。咸丰于是又把自己最信任的肃顺、载垣、端华传到宫里讨主意。
肃顺把曾国藩的折子看了一遍,又低头想了想,奏道:“禀皇上,奴才以为,办水军的确是当前急务。请皇上明察。”
咸丰一听这话,登时瞪圆公鸡眼问:“设水师就得有一大笔银子。这笔银子从何而出?”
肃顺想了一下,道:“可让湖南、湖北藩库各出一些,各省接济一些,曾国藩自己再募捐一些,大概就够了。”
咸丰想了想,觉得肃顺的建议可行。
至晚,咸丰忽然又把穆荫、杜翰、文庆三人传进宫里,就曾国藩奏请招募水勇训练水师这件事,问三人的主意。
文庆对曾国藩素有好感,于是当先说道:“回皇上话,奴才以为,曾国藩所奏,甚合时宜。粤匪洪逆占据江宁后,长江万里,无一不是贼船。若想将贼匪剿尽荡平,没有一支像样的水师很难奏效。”
文庆这话说得在情在理,但咸丰偏要从鸡蛋里面挑骨头。他霍地站起来,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文庆啊,你跟朕说说,我大清的哪支水师不像样啊?”
文庆一听这话,慌忙双膝跪倒,一边磕头一边道:“奴才该死!奴才有罪!我大清的哪支水师,都是水上飞鹰、水下蛟龙!”咸丰满意地笑了。
咸丰让文庆起来,转脸问穆荫:“穆荫哪,你说说吧。”
穆荫一听这话,激灵灵打个冷战,慌忙跪倒答:“禀皇上,奴才经过思虑大胆以为,曾国藩所奏,既合情理,又不合情理。”
咸丰听罢一惊。
穆荫低着头继续说:“奴才大胆以为,曾国藩所奏,合理之处在于,粤匪洪逆水上船只甚多,这样一来,他想袭扰何省,登舟即扑,甚是便利。曾国藩所奏不合理之处在于,除了长江沿岸各省,水师几乎无用。何况用兵日久,户部干涸;银根吃紧,俸禄无着。造船练兵的银子无从筹措。”
咸丰让穆荫起来,又问杜翰:“杜翰,你认为穆荫说得怎么样啊?”
杜翰想也没想便道:“禀皇上,奴才以为,穆荫所言甚是。”
肃顺、文庆、穆荫三人,各说各的道理,咸丰不知该怎么办。最终还是把祁寯藻传进宫里。
祁寯藻再次宏论大发,侃侃而奏道:“禀皇上,奴才以为,设水师的确是当前急务。但这件事却不能着曾国藩来办。一则曾国藩是丁忧的人,二则他既非总督,亦非巡抚,只是个帮同办理团练大臣。团练非我大清经制之师,乃是民团。皇上可给张亮基下旨,着张亮基督饬青麟、崇纶、骆秉章共同办理水师事。请皇上明察。”
祁寯藻的一番话,把咸丰彻底征服了,当日就给张亮基飞传圣旨。
讵料,就是这道圣旨,险些把张亮基难为死!
张亮基办炮船只得敷衍,左宗棠则是去意已决
武昌城内湖广总督衙门辕门外,岗哨林立,绿、蓝等各色轿子往来穿梭,一派繁忙景象。衙门签押房里,张亮基与文案师爷左宗棠,着便服坐在炕上,正在商议湖北巡抚青麟染疾后署理巡抚的人选。
青麟与崇纶交情甚好,崇纶从打到了武昌,两人就日夜密谋挤走张亮基的办法。青麟这病得的蹊跷,头一天还来和张亮基禀告城防的事,第二天就由帮办湖北军务崇纶,代递一张染病的条子。张亮基大感意外。
张亮基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内心早有防备。
而一省巡抚缺位又是朝廷所不允许的。张亮基再四思维,又和左宗棠商议了三天,只好紧急上奏朝廷。不几日圣旨递到:湖北巡抚官防暂著帮办湖北军务崇纶护理,署理湖北提督岳兴阿暂署湖北布政使。
这一日,张亮基正和左宗棠筹商援赣的事,圣旨却又突地递到。旨曰:“前因贼匪攻陷江宁、扬州,防其被创后沿江回窜,著张亮基督饬青麟、崇纶、骆秉章,及早安排船炮,以备不虞,并资下游调拨攻剿之用。钦此。”
圣旨很短,也很含糊,只说“及早安排船炮”。但对如何安排,怎样安排,是造还是买,甚或雇赁,全未指明。
接旨在手,张亮基紧急把崇纶请进总督衙门签押房,商议船炮的事。
崇纶却皱着眉头问道:“请制军明示:这船炮到底要如何安排?从哪里安排?款项何出?”
张亮基道:“看过圣旨,想来崇大人已有定算。如无其他的事,崇大人就回去安排吧。船炮之事,宜早不宜迟啊!”
崇纶一时被张亮基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个人呆了半晌才道:“制军容禀,湖北水师早已不成样子,现在只靠二十几条小舢板往来游弋;军营上的事,也是全无头绪。”
这崇纶本是满人中颇有圣恩的人,张亮基申斥的话亦不能出口,于是说道:“船炮的事是一定要办的。至于应该怎样办,您老弟可以去和青抚台商议。他虽在病中,但毕竟是实授巡抚,责无旁贷。”
见张亮基摸着胡子光笑不再说话,崇纶又道:“下官怀疑,抚台这次病重,是万万不能操劳的,故办炮舰之事全由制军大人定夺。下官先行告退。”
在青麟“病”前,湖北水师是不准总督衙门染指的。
崇纶这一走,张亮基想来想去,还只能把办炮舰的事交给左宗棠。左宗棠也颇为乐意。
左宗棠到了大营,说明来意,水师参将衔统领便把左宗棠请到大帐。重新见过礼后,摆上了茶,统领道:“左师爷有什么话,就请讲吧。”统领放着左宗棠的官衔不称,偏称师爷,明显是不买总督衙门的账。
左宗棠一边在心里替张亮基鸣不平,一边说出事由。
参将一听这话当即答道:“湖北水师的事情制军不知道吗?所有安炮的大船,无一不漏水,已经丢在口内几个月了。”
左宗棠问:“水师的事情,没有向抚台禀复吗?”
参将一笑道:“军门和抚台都忙着修衙门,自然顾不上水师的事。”
左宗棠不得不起身道:“老弟同本官进口看看吧。看不到船,本官也不好向制军回复。”
一听这话,参将一愣道:“左师爷是想登船看一看吗?如果是真的,就请左师爷再坐下歇上一歇,容卑职给军门大人打个通禀,军门回复后,才能进口。”
左宗棠一听这话,顿时火往上蹿,想不到,奉制军之命来办公差,竟然会遭到水师的拒绝。左宗棠决定替张亮基,好好出口恶气。
他一屁股坐下,冷笑一声道:“本官没有想到,湖北水师的规矩,竟比总督衙门还大!好,本官就坐在这里,等着岳军门的批复!”左宗棠口里的岳军门,指的是署理湖北提督、现在护理布政使印绶的岳兴阿。
湖北提督本是琦善,琦善督军扬州后,上命岳兴阿署理湖北提督。
参将一听这话,当即起身对外面大声说道:“好好伺候左师爷。”参将话毕,又对着左宗棠一拱手道:“左师爷稍坐,卑职现在就去给军门打禀报。”
左等右等,左宗棠本人终于坐不住板凳了。
他站起身,气愤愤地走出房门,本以为能遇着守门的亲兵或戈什哈,哪知道门外竟然一个人也没有。见左宗棠发呆,一名随从走过来小声道:“大人,我们回总督衙门吧。”左宗棠长叹一口气,抬腿向辕门外走去。
一出辕门,站哨的水师营军兵慌忙迎上前来,一边施礼一边道:“几位大人如何不在帐里歇着?”
左宗棠阴着脸问道:“你们的参将大人呢?”
一名军兵急忙道:“左大人难道不知道吗?我家参将大人正陪着制军大人和军门大人在口子里看船呢。”
“什么?”一听这话,左宗棠险些把鼻子气歪。他大步走到自己的轿前。一名随从抢先一步抬手掀开轿帘,把左宗棠扶进轿里,小声问一句:“大人,我们回衙门吗?”左宗棠气恼地大喝一声:“去口子!”
走到半路,正与一大队军兵相遇。左宗棠急忙让轿子闪在路旁,等军兵过后再走。哪知这队军兵过后,又走来一大队军兵,然后便是一大队整齐的仪仗。仪仗之后,是两顶绿呢大轿。大轿的后面,又是一大队军兵。左宗棠掀起轿帘往外一看,见走在后面的绿呢轿的扶轿官,正是张亮基的扶轿官。左宗棠知道这是张亮基从水师内港回城,便命轿夫掉转轿头,跟在张亮基绿呢轿的后面回城。两名随员不敢怠慢,急忙随轿子挤进了队伍。
回到总督衙门,张亮基落轿,见左宗棠也从轿里走出来,不由问道:“季高,你不是在水师大帐吃酒吗?”
左宗棠快步走到张亮基的身边道:“制军问得好!左季高何止在水师大帐吃酒!还吃了一肚子气!制军大人,季高今儿就要回湘阴去。您老这总督衙门,季高是一天也不能待了!”言罢,把自己的遭遇向张亮基诉说了一遍。
张亮基听左宗棠把话讲完,沉思许久才长叹一口气道:“季高啊,我们这些汉官哪,有些气不忍不行啊!圣人云:小不忍则乱大谋。朝廷着本部堂来署理湖广总督,却把青麟实授为湖北巡抚。江岷樵已经帮办军务,偏偏又加崇纶帮办军务衔!你不信可以查一查,我大清立国至今,提督什么时候署理过藩司?岳兴阿现在就署理着藩司!朝廷为什么要这么做?一言以蔽之,信不过我们汉官!”
张亮基话此,端起茶碗喝了口茶。
左宗棠这时却道:“下官一直在想,南昌此次受困,若非曾涤生伸手相援,湖南恐怕一兵一卒都派不出去!”
张亮基说道:“季高,你以为此次曾涤生调勇出省,真是去解江西之围吗?他是去救江岷樵啊!涤生的心思能瞒得了别人,却是瞒不了本部堂的!”
左宗棠道:“去救江岷樵,不也是去解江西之危吗?”
张亮基正要说话,戈什哈这时走进来禀报:“禀制军大人,崇抚台来了,说是要同您老商议船炮的事。”
左宗棠一听这话,觉得多说无益倏地跳下地来,边更衣边道:“下官还饿着呢,可得去用饭了。”
不一刻,崇纶大步流星地走进了签押房。礼毕,更衣升炕,有戈什哈摆新茶上来。
这一晚,左宗棠喝得不省人事。对张亮基的遭遇,他却一一看在眼里,并且已经料定这个湖广总督他做不长久。自己本想一走了之,可又要顾及张亮基对自己的恩情。左宗棠是有气无处撒,走又走不得,自己作践自己。
这一晚,湖南巡抚骆秉章也没睡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