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
外头天光早就大亮,明晃晃的太阳光透过木格窗棂,在徐大志脸上割出几道亮堂的影子。
他翻了个身,把脑袋往棉花被子里又埋了埋。被窝是天堂,尤其是在这忙活了一整年、骨头缝里都透着乏劲儿的大正月里。
啥?走亲戚?他家那几门子亲戚,远的远,淡的淡,实在没多少非走不可的路。与其出去应付那些虚头巴脑的场面话,不如缩在被窝里实在。
直到肚子咕咕叫得擂鼓一样,徐大志才不情不愿地钻出被窝。披上那件崭新的、呢料子挺括的深色羽绒服,穿上它,就像把“袁家村首富”俩字写在了身上。
果不其然,刚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还没迈步呢,隔壁墙根底下蹲着晒太阳的袁老蔫就蹭地站了起来,脸上堆起的笑纹能夹死苍蝇:“哎呦,大志起来啦!吃过了没?来来来,抽根烟,抽根烟!”
他边说边忙不迭地从皱巴巴的烟盒里弹出一根没过滤嘴的“芒果”,双手递过来。搁在往年,袁老蔫见了他,能鼻子里哼一声都算给面子,谁不知道他徐大志家以前是村里数得着的穷户?
徐大志心里跟明镜似的,自己这“袁家村首富”的名头,就像一块刚出锅的肥肉,招苍蝇。他脸上没啥大表情,接过烟,就着袁老蔫小心翼翼凑上来的火点着,吸了一口,劣质烟草的呛味儿直冲嗓子眼。
“老蔫舅,忙着呢。”他含糊地应了一句,抬脚就往村道上走。
这一路,简直就是一场移动的烟酒招待会。甭管是以前为宅基地红过脸的,还是背后嚼过他娘袁翠英舌根子的,这会儿全都换上了热络得近乎谄媚的笑脸,一口一个“大志”、“大学生”,香烟一根接一根地递过来。
徐大志来者不拒,接了别在耳朵上,或者随手塞进大衣口袋,脸上始终挂着那笑意。他心里门儿清,这帮人里头,真心实意的没几个,多是想着能不能从他手指头缝里漏下点啥。
可他如今是场面人了,不好太摆谱,毕竟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乡里乡亲的,面子上总得过得去。这叫癞蛤蟆穿披风——扮高人,有时候就得装一装。
溜达到村委那两间低矮的破瓦房门口,正好撞见村支书和村长俩人蹲在门槛外边,对着眼前那条歪歪扭扭、布满车辙和牲口粪的土路发愁,眉头皱得能拧出水来。
看见徐大志,俩人眼睛一亮,像见了救星,赶紧站起身迎上来。
“大志来啦!正好正好,快给咱村支支招!”村支书袁德民递过一根更好的“大前门”烟。
徐大志吐了个烟圈,眯着眼看了看那条路。这路是真不成样子,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脚泥,坑坑洼洼的,去年秋收他开着皇冠汽车回来,差点没把底盘颠散架。
他想起以后见过的光景,随口问:“书记,村长,咱这路……就没想着去上头争取点资金,给修成水泥的?这模样,太耽误事了。”
村长苦着一张脸,嘬着牙花子:“哎呦,我的大老板哟,你说得轻巧!往上头打报告打得手都酸了,县里也说困难,没钱!乡里那公路还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呢!”
徐大志心里也明白,国家大规模修路还没到这偏僻地方。他盯着路上一个积满污水的泥坑,想起昨天隔壁二婶抱着小孙子差点滑进去,心里动了动。
他沉默了几秒钟,把烟屁股扔地上,用锃亮的皮鞋底碾灭,抬起头说:“这么着吧,指望上头不知道等到啥时候。我出点钱,咱们袁家村自己干。”
书记和村长一愣,互相看了一眼。
徐大志接着说:“也不用一步登天搞水泥路。先把路基拓宽点儿,把那些大坑小洼的填平了,拉点沙石过来垫实在,至少下雨天能走人走车,别让大伙儿深一脚浅一脚的,像摸瞎子过河。”
“这……这得花不少钱吧?”村长袁德阳试探着问。
“现在劳动力不值钱,出一天工才给几块钱,有的是人干。”徐大志心里早盘算过了,“我估摸着,先拿出几万块钱来。过了初五,村里就动工。工钱就按外面小工的标准给,别亏待了乡亲。另外……”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跟村里说,优先让那些家里困难的、劳动力富余的人家来干,也算帮衬一把。”
这话一出,村支书和村长的脸上瞬间像开了朵菊花,四只大拇指齐刷刷地竖到了徐大志鼻子底下:“哎呀!大志!好样的!真不愧是咱袁家村的好儿郎!袁翠英养了个好儿子啊!这可是积德行善的大好事!”
徐大志摆摆手,没再多说。这点钱对他来说,不算伤筋动骨,能解决村里的实际困难,还能落个好名声,值了。